【念念有余】
麥茬低,收上來的秸稈就多,可以燒火做飯用,用不完的還可以賣給造紙廠,換些錢。
余勝良
我最后一次割麥子是高三那年,我希望自己運鐮如飛,希望能三步并做兩步,希望自己能帶頭從地的這頭割到那一頭,可每次抬頭,就發現前面的長輩們離我越來越遠,他們揮鐮的頻率更高,彎腰的時間更長,抬頭的次數更少。
金色的麥穗不是浪漫的象征,風吹過來搖曳的樣子,不會有人在意,唯一在意的是割麥子的速度,麥芒扎在脖子位置,胳膊慢慢酸痛起來,腰也硬了起來??瘸錾ぷ永锢鄯e的痰液,擤出兩個鼻孔的鼻涕,都是黑色的,我對它們的顏色有點驚訝,也有點害怕。遠遠看上去干凈的麥田,等一手抓住它們的頸部,一手握鐮從根部割斷時,積累幾個月的灰塵,會蕩到我們眼前,鼻孔里,或者肺里。
麥茬不能太高,鐮刀要貼著地,像拉鋸一樣往懷里拉,身體的重心要放低,善割者不僅要快,割過的麥子碼得要齊,還要麥茬矮而平整。麥茬低,是為了種下一季莊稼方便,夏種不需要翻耕,可以在麥茬中間點玉米,壓紅薯苗,播種大豆。
麥茬低,收上來的秸稈就多,可以燒火做飯用,用不完的還可以賣給造紙廠,換些錢。傳統農業時代,光合作用的任何產物都不會浪費,都是緊要的生存資源,可即使這樣還是家徒四壁。
我十歲左右,和父親到他城里的朋友家里走動,他在工廠上班,收入頗豐,當說到割麥子這個話題時,女主人用普通話說,她曾經當知青下鄉,割麥子第一下就傷到了腳,等腳養好后,割麥子也就結束了,所以自己沒有割過麥子,“非常遺憾”。我很長時間都不知道遺憾是什么意思,這個詞距離我的語言環境太遠,后來想她可能是想掌握一個技能,增加一次嘗試。但我覺得并不值得遺憾。
我在她家里,第一次喝到紅葡萄酒,吃到哈爾濱紅腸,看到大彩電,聽他們討論當時流行的電視劇《人生》,探討高加林到城市之后如何選擇。這一切都離割麥子的生活太遙遠,像是兩個平行世界的意外觸碰。
我們農民的孩子,五六歲就要勞動了,跟在父母后面做一些輔助性的工作,等手上的力量強一些,就想學父母的模樣,做一些大人才能做的工作,想證明自己有能力,也想分擔父母壓力。
小孩子喊累的時候,父母習慣性地說小孩子沒有腰。其實小孩子腰也會不舒服,很多勞動要用到這個部位,不過沒有大人那么疼痛,大人經年勞累,要長久保持一個姿勢,會有很多疾病。這些疾病是人類從事農業勞動后,才會有的。
割麥子一年只有一次,是不得不逾越的障礙,好在一年只有一次,后來我看到陜西有職業麥客,深感他們更不容易。
后來看一本書上介紹,人類培育了農作物,借助農作物擴大了人口,產生了各種文明,但同時,這些農作物,也借助人類之手,實現了自身的推廣,如果不是人類,他們不可實現如此大的播種范圍。這些農作物大多數比較脆弱,競爭不過野草,會遭遇病蟲害,都有賴于人類幫忙。為了收獲,農民要忍受枯燥和單調的重復,日復一日。
麥子從麥糠里脫離后,抓在手上會有一種舒服的感覺,顆粒勻稱漂亮,晾到場上接受陽光的再次關照,灌裝時,會感覺麥子比我們的身體還要干凈,等到裝在麥屯里,人們的心情終于放松下來,有這些麥子墊底,這一年就餓不死人了。人們忘記艱苦的勞動,麥子是這樣的讓人舒服。
那一年割完村南地塊的麥子,我騎著自行車到學校去,帶著父母對我脫離農業勞動的期待,備戰高考,和千萬農村學子一樣。
(作者系證券時報記者)
本報專欄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。